罗塔咖啡俱乐部

搞维海专用,专门存放有点奇怪的设定
纯爱战士

【维海】直到圣城崩塌

阅前提示

#一方死亡(或许是两方?)

#全程造谣,完全是“想看if线烧世界树”这种想法催生的产物

#第一人称,是个NPC,一个勤恳的摄像头

#又臭又长,感到不适请及时止损


1. 

主标题:直到圣城崩塌

副标题:专访前任妙论派贤者卡维

本报记者:艾琳娜·吉布森

编辑:克莱尔·格雷

摄影:艾琳娜·吉布森

「无论他身上曾笼罩着怎样的光环,在如今的须弥人眼中,卡维已经不再是一个能够引发广泛讨论的名字。」

「自他卸任贤者以来,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就逐渐淡出了公众视野,永远拒绝接受采访,从不出席仪式——除了教令院为他开设的每月一次的公益讲座,以及每年一次的“花神诞祭”。」

「五十年前,他是年轻有为的妙论派之光。四十年前,他是主持重建须弥圣城的核心人物,刹诃伐罗的贤者。如今,他独自一人,过着平静的生活,像须弥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和蔼老人。」

「今年是艾尔卡萨扎莱宫落成五十周年。卡维终于放下戒备,接受了蒸汽鸟报社的采访。」

「然而,他不打算探讨他在须弥历史上取得的光辉成就,对待自己代表作的态度像谈起一个已经成家的孩子,骄傲自豪的情绪中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。」

「他不打算透露自己退休后都在做些什么,也不打算解释为什么拒绝在公共场合露面。」

「如同在参与一场朋友间的小聚会,他摇着轮椅给我开门,笑着迎接我,开门见山地说,他想要谈谈自己五十多年前的爱情。」

2. 

“不如你先来猜猜五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吧,记者小姐。”

我为这看似突兀的开场白暗暗惊叹。

我初入职场,在蒸汽鸟报社工作一年多,取得的成就不高不低,做了几个小有影响的报道,但也没少挨编辑的骂。

在我有限的工作经验里,提问就如同我的天职,但这个男人显然是个讲故事的高手。

从报社出发之前,主编说,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看过我之前的一些报道,特意邀请我来进行采访。

显然,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不知道多少同僚挤破头都想获得这个机会,但他选择了对此毫无热情的我,并在见面的第一分钟里挑明了自己的态度:不谈别的,就谈爱情。

这让我愈发不解。

理由很简单。我习惯于对采访对象做详细的调查,其中当然包括人们最喜欢的花边新闻——但卡维的情感经历平整得像须弥西部的广袤沙地,单调乏味,干净,且毫无生气。

这不是因为卡维做了什么保密工作,而是因为他的私生活确实无可指摘。

他终身未婚;有几个传闻中的情人,但没有一个被证实是真的;有一个女儿,没有血缘关系,如今已经成家立业。

仅此而已。

名为卡维的前任贤者与同僚们保持着堪称良好的关系,对权贵家的青睐保持适当的距离。有几桩针对他的丑闻,后来都被风纪官查明是别有用心的指控。

他现在却说他的爱情要从五十年前开始算起。

说到五十年前,我轻而易举地联想到了当时发生在须弥的一件大事。

与其说是大事,倒不如说是惨案。

我内心仍在犹豫是否应该给出这样一个不像话的答案,但我已经听见我自己的声音说道:

“圣树大火……”

须弥城依圣树而建,至今仍有奥摩斯港的居民称呼须弥城内居民为“树洞人”的俚语存在。

五十年前,这棵历史悠久、承载着须弥城命脉的圣树无端燃烧起来,熊熊大火自智慧宫蔓延而下,最终烧毁了城内近乎一半的建筑,千余人丧生火海。

“很敏锐嘛,小姑娘。”卡维用惊讶和赞许的目光看着我,“我还以为要猜一会呢。”

“我常常因为对悲剧记得太清楚而被称作悲观主义者。”我拿起纸笔,在第一行写下关键信息。

“恕我冒昧,先生。你的爱情难道……这场火灾有关系?”

卡维发出一阵友好的笑声:“瞧你这话说得,搞艺术的不一定是疯子。”

“它可以说是我爱情的开端,也可以说是结束。”老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,“简单来说,我爱的人在那场火中死了。”

但卡维和我印象中痛失至爱的老人形象又相差甚远。

好吧,我承认我被映画影响太深了。

卡维已经太老了,常年工作劳累攒下的病使他身体状况堪忧。他不能连续说话超过一个小时,甚至有时说着话就会睡过去,这使几个小时的采访不得不分配到数天进行。

在名为梅赫拉克的工具箱的帮助下,他依然过着独居生活。按时起床,去建康之家做康复训练,偶尔见见朋友,喝点适量的酒,以乐观的心态度过每一天。

简单来说,他的生活十分安稳,就连屋子角落的灰尘都笼罩在温暖的阳光中。与其说是没有悲伤,不如说是缺乏悲伤。

而且他的措辞很有趣,就好像在描述一场单相思似的。

“那么,你爱的人是谁呢?”

“这次要不要也猜猜看?”

“请不要开玩笑,先生。”我摇摇头,“我对你的人际关系做过全面的调查……请原谅,这是必备素养。其中爱情方面的信息少得让我以为你是修验者,让我猜你的爱人,无异于从须弥全境的居民里随便挑一个。”

“好吧,让我给你一点提示。”他好像固执地要把这个游戏玩下去,“和我是同时代的人,还挺有名的,至今名字还作为英雄印在编年史上,死于这场火灾,以及,是男人。”

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直到现在才肯透露自己的感情经历。须弥从未明令禁止,但民间的习俗有排斥它的倾向,而且对方是个和卡维一样有名的人,又或许更甚。

我在脑海中将五十年前死于大火的知名学者过了一遍,但碍于灾难规模太大,我无法在那些名字中寻出蛛丝马迹。

“维克拉姆?”

“他还算是个挺不错的家伙,如果能当上大掌书应该也会很受欢迎吧。再给你个提示好了,是知论派的人。”

“里法特?”

“虽然是知论派的,但很可惜,再加把劲。”

“呃……”

老人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得胜的狡黠。

“说真的,我放弃。”我对他微笑,举起双手投降,用期待的目光鼓励卡维公布答案。

“听好了,是艾尔海森。”

他几乎是毫无负担地说出了那个名字。除了略显生涩以外,没有任何情绪在那个瞬间爆发。

好像他只是很久没有开口叫出对方的名字了,却一直在心里轻抚这块字迹愈发清晰的碑。他的心与脑对此很熟悉,但声带已经生疏。

在那个瞬间,我终于理解了为何直到今天花边新闻也没有找上卡维。

我的感想类似于听到他爱上了一幅画,如果不是他本人亲口承认,我会以为我在做梦。

3. 

我对艾尔海森并不陌生。

那是知论派著名学者,书记官。传闻具有天才般的头脑和飘忽不定的行事风格,推翻阿扎尔造神阴谋的英雄之一,曾任代理大贤者。

资料里对他的描述模棱两可,模糊到甚至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。

比起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人,他更像一种符号、一种难以捉摸的精神。似乎他本人的经历比起他在任时发生的事情而言不值一提——而从人类历史的角度观察,确实如此。

他在任期间,造神危机余波尚未平息,须弥再遭灾厄侵袭。圣树无端自燃,代理大贤者大人和小吉祥草王均葬身火海。

除此之外,还有超过一半的教令院高官死于火灾。

“当然了,如果不是因为这样,刹诃伐罗的贤者也轮不到我来当。”老人耸肩,看似对这个职位并不满意。

“虽然这给了我重建须弥城的机会,但我原本在经营自己的工作室……虽然容易吃不饱饭。可以的话,还真不想放弃那种自在的生活。”

灾难的第二天,新神在圣树内诞生,用神力平息大火。

她的外形和前任小吉祥草王所差无几,但她坦诚地告知须弥子民,自己是“树上的另一段枝杈”,即使外形和力量再相似,也终究不是前任草王。

导致上千人葬身火海的日子,同样也是新神诞生的日子。在枫丹,我们习惯于称呼这一事件为“血色的花神诞祭”。

以上历史,上一辈须弥人更是无人不知,但正如卡维所说,编年史和教科书里记录的东西其实缺乏实感。

等到新一代成长起来,铭记悲剧就变成了一种责任,而非令人午夜梦回、辗转反侧、沉默落泪的深刻记忆。

“那么,就让我们先从这灾难开始。”我翻到新的一页,提笔写下问题,“你是否亲眼目睹了这场悲剧?”

老人再次称赞我的敏锐,夸我能一针见血地提出直指要害的问题。

我知道,这种提问顺序偶尔会对人造成二次伤害,但卡维似乎并不在意。

好像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。

沙哑颤抖的声音拽着时间倒流,回到五十年前。

卡维年轻时有一头绚烂夺目的金发,擅长且喜欢把自己打扮得美观一些,是个实打实的美男子。

他最喜欢穿那套从街角裁缝店花大价钱买来的成衣,上面缀满装饰品,经常被锐评为“花里胡哨”。按卡维本人的原话来说,艾尔海森就没怎么夸过他。

火灾发生时卡维不在城里。当天傍晚,他跟随考察归来的驮队,站在离须弥城几公里开外的地方,看着眼前烈火熊熊。

漆黑的烟柱直冲天际,在夜色掩盖和高温的炙烤下,周遭景色棱镜般扭曲。

最开始是震惊。他找来维持临时避难所秩序的风纪官,问对方现在救援进行得怎么样了,能不能让他和指挥官见一面。

风纪官犹豫了一下:“赛诺大人现在还在现场,恐怕……”

卡维摆手否定:“我是说艾尔海森。那家伙不是代理大贤者么,肯定要负全责的吧。不见也行,帮我问问,有什么能帮忙的吗?”

风纪官听了更慌了。他嗫嚅了半晌,最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:“代理大贤者大人还困在教令院里,草神大人也……”

说到最后仿佛快要哭了。

而卡维也终于理解为何沿途的民众都在哭天抢地,口中大呼“草神保佑”。

那不仅是在为自己祈祷,而是在为生死一线的神明祈祷。

“可那是代理大贤者。”我感到不解,“难道不该优先保证大贤者的安全吗?”

“旧城的防御工事是应对外来威胁的。”卡维笑道,抬起布满褶皱的双手向我比划着,“但那次是由内到外的起火,安全屋变成了密室。”

他将旧城的构造娓娓道来。

象征权力顶点的智慧宫是神明的寝殿,自然而然地坐落在整个圣城的最高点。第二高的,是坐落于教令院顶层的大贤者办公室,而后贤者与学者们的办公室依次拾级而下。

除了那个仿佛永无尽头的电梯以外,没有其他从大贤者办公室离开的道路,似乎建造圣城的人从未想过有一天贤者也需要逃生。

彼时卡维向来引以为傲的同理心和想象力开始不受控制地发作,像一种不合时宜的疾病。

艾尔海森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。

他因浓烟而窒息,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,往日锐利的目光因失焦而显得迷茫。脱力的手中躺着一把折断的单手剑,显然经历过一场并不轻松的战斗。

血迹铺陈,但已经快要被蒸烤到干涸。随后脆弱不堪的悬梁下落,砸在失去知觉的人身边,阻断了神之眼闪烁的光芒。即使那光已经比他的呼吸更加微弱。

“那是幻觉,还是梦境,我不知道。”卡维的语气过于平静,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。

“但我看到他了,然后突然意识到我真的……非常在乎他。”

这使当时的卡维发疯似的想要闯入城内,但他的衣服和半长的头发成了累赘。三十人团和风纪官从四面八方蜂拥过来抓住他,他差点动用了神之眼,但仅存的理智很快意识到这是无用的。

他最终滑落,跪坐在石板路中央,远望火舌舔舐树冠。

接着,瓢泼大雨倾盆而下,却浇不灭以圣树为燃料的火。仿佛那火焰来自世界之外,是地狱的业火,带着将世界化作灰烬的觉悟饱食着人的生命。

艾尔海森的倒影仿佛被雨水侵蚀着,在他眼前湿皱、破碎,最终消失。大雨把卡维浑身都浇了个透彻,藏起了他决堤的泪水。

“我突然间就想到,天哪,难道是神明陨落了。”卡维自嘲地笑着,“没想到圣树起火、城内暴雨,真的都是魔神死亡时引发的异象。”

“是谁说的?”我追问道。

“旅行者。”

比起魔神战争时期魔神身陨时周遭寸草不生的惨状,布耶尔仍旧温柔。

当晚,金发的旅人带着近乎麻木的神色,踉跄着不断出入风雨飘摇中的须弥城。

卡维跟着去了几次。他绕着旧城漫无目的地走了很多圈,试图寻找幸存者,更希望能看到一个顶着黑眼圈的艾尔海森,在听完卡维大倒苦水后用眼神挖苦他,告诉他“你是不是睡傻了”。

圣树的根部没有遭到什么损害,但上半部分的火势在他们面前竖起一道难以逾越的围墙。里面的人出不来,外面的人也进不去。

木料燃烧整夜,圣树如巨大火炬,餮足地照亮半边天色,过早地宣告黎明的到来,美得令人心碎。

4. 

我突然想起卡维说的那句话:他的爱情始于灾难,也终结于灾难。

后者不难理解。只需一个简单的推理:艾尔海森死后,他过了五十年的独身生活。为自己的迟钝懊丧不已,又或许是没办法爱上其他人。

我二十几年的生活经验不足以支持我去想象那是怎样的一段日子,于是我开口问了。

“别着急,小姑娘,这个我们明天再谈。”老人心里有一张我看不见的采访提纲,我只好点点头。

在那之前,卡维以为他和艾尔海森关系很差。从他们有过合作与争吵的学生时代,再到分道扬镳几年后的久别重逢,还有同居的一段经历……

“等一下。”

我突然感受到同僚们每天挂在嘴边的“灵光一闪”,那意味着自己碰到了不得了的选题——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随口胡诌的企业文化。

我屏住呼吸,意识到转过这个拐角,有一个重磅消息等待着我。

“能请你再详细说说同居吗?”

卡维的神色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满,仿佛在说“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对这个感兴趣”,像极了猎人面对着捕兽夹里挣扎的猎物。

“独家新闻,小姐。”他点点头,“你是从哪条路走到我家来的?”

“从健康之家一路上行。”

“那么你也知道,从这里到教令院也只需要再上行两层,是须弥城内的优质房产,符合贤者身份,对吗。”

我点头,好像突然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。

“虽然在这个地方住了将近五十年,但严格来说,这不是我的房子。它原本的主人是艾尔海森。那个家伙,算无遗策到要在遗嘱里写财产转赠,虽然他看起来不像会写遗嘱的类型。”

“所以说同居……”

“第二个独家新闻,小姐。卡萨扎莱宫的建造者因自己的作品负债,他无家可归,不得不接受了学弟的接济……虽然当时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说过话了。”

我抬眼描摹对方的轮廓,感觉说出这话之后,卡维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

具体是哪里不一样,我说不上来。一定要说的话,类似弹簧触底反弹后,努力脱离重力束缚的快速上升阶段。

“这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吗?”我问。

“不,原本只是出于维护面子。后来就也没什么提起的必要了,不是吗?”

如今,卡维居住的房子是他自己一手重建的。旧屋在火势中被吞噬殆尽,艾尔海森生活的痕迹像他本人一样彻底化成了灰。房屋的基础结构都没什么像样的残余,更不用说那些书本纸笔。

灾难发生几个月后的一个早晨,交易所的工作人员找上门来,拿着此前被妥善保存在地下金库的一纸文书。

他向卡维道歉,说他们以为代理贤者大人无亲无故,就擅自启封了这份遗嘱。

遗嘱这个词和艾尔海森放在一起,确实非常不现实。但卡维的疑惑在接过文件的那刻得到了解答。

「本人艾尔海森,在立遗嘱时精神正常,头脑清醒,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。」

「本人现有财产如下:须弥城内房产一套,存款■■万摩拉。」

「对于上述财产,本人指定由卡维继承。」

「若继承人死亡,则全权交由大风纪官赛诺处理。」

「又及,别办葬礼,太吵。」

“他留下来的钱,大概足够我把所有欠债还上,再游手好闲十几年,不过后来我把绝大部分捐出去了。”卡维眯起眼睛似在回忆,随后摊开手笑了,“明明活着的时候是个无良房东,整天催租,真是要命。”

彼时的卡维让目光粘滞在这张毫无重量的纸上,在阅读了十几遍之后终于舍得看一眼签名下面的日期:大概一年之前。

“那时候我才搬到他家一个多月,阿扎尔的阴谋更是一年之后才东窗事发。那家伙,完全看不出来每天想的都是什么,居然从那么早就开始盘算自己的死期……”

记者的灵感再次击中了我。

“先生,抱歉打断你。但我想,他并不是算无遗策,预见到自己的死亡。”

“嗯?你是这么想的吗。不过……凭我对他的了解,说他偶尔能未卜先知也不过分。”

“他此前立过遗嘱吗?”

卡维笃定地答:“没有。”

我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艾尔海森其人对财产毫无执念。

我在心底默默给死者道了个歉。虽然拆穿别人的小心思略微尴尬,但就算是艾尔海森自己身在此处,也一定会希望卡维知道他的用意。

为使读者放心,记者需声明以下均为本人推断,并未选入报道正文,不会影响正式刊载的报道的客观性。

无亲无故的代理贤者大人,在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攒下了大量金钱和不动产。其中既有他已经逝去的亲人留给他的遗产,也有凭借自己的能力赚来的薪水。

艾尔海森的物欲很低,除了吃饭和书籍,他的开销甚少。而大多数书籍又能从智慧宫借来,根本轮不到自己掏腰包。

然而,这样的生活迎来了转机。卡维搬进他家一个多月后,在某个平静的黄昏,书记官先生下班后并没有直接回家。

我们可以自然地设想,他特意多走了一段路,到交易所存入了一份文书,又顺便穿过宝商街,到兰巴德酒馆去买两份晚餐。

等他踏入家门,迎接他的不再是从少年时就看惯的漆黑房间。客厅的灯没有开,但里侧房间门没有关严,缝隙里溢出温和的暖光。

他本来是打算顺其自然的,在自己死后将财产交由教令院处理。至于经手人是阿扎尔还是别的什么人,他原本并不是很在乎。

但现在他不得不在乎了。

5. 

第二天的采访地点约在了大巴扎。

我赶上了很好的时间点,正值须弥一年一度的花神诞祭。这原本就具有重大意义的节日,因为五十年前的灾难而变得格外隆重与肃穆。

庆典被强硬地分隔成悼念和庆祝两个部分,但总体风格并不偏向沉重或喜庆的任何一方。

用现任大贤者的话来说,记住历史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未来。

傍晚时分卡维在祖拜尔剧场等我,我费了十几分钟才在人群中找到他。他照样蜷缩在轮椅上,腿上盖着毯子,一副隔壁老爷爷的样子。

他在人群的边缘,带着笑容翘首以盼,等待着祖拜尔剧场的舞者献舞。

“今年居然由妮露来跳花神之舞。”卡维的语气里难掩激动,“你绝对是受到命运的眷顾幸运儿。”

我很快回忆起这个名字的相关信息:“那位不是已经七十岁了吗,居然还可以上台表演。”

“哈哈,花神之舞对她来说只是最基本的。不过或许正是因为动作简单,才最难表现吧,活到今天,我还没见过比她跳得更好的。”

“卡维先生喜欢花神之舞吗?”——或许这就是他每年都坚持参加花神诞祭的理由。

“不,没什么特别的。”他故作神秘地竖起手指,在我眼前晃了晃,“我要给你看的在花神之舞结束后。”

表演结束半个小时左右,人群散去。我推着卡维的轮椅登上剧场的舞台,妮露恰好转身,他们的目光短暂地接触了一瞬。

年迈但仍旧优雅的女性先是一喜,随后点头致意,然后拽着身边的舞者们快速离场,还不忘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。

我一头雾水。

祖拜尔剧场的舞台帷幕罕见地拉上了,在这之前我甚至没意识到他们有帷幕这东西。

后台人员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,只留下数量可怜的聚光灯,光线懒散而黯淡地垂落在地,像垂眸凝视的少女。

偌大的舞台上,只剩下我们两个。

“这是我唯一利用贤者特权的地方。”卡维半开玩笑地说,“你可别举报我啊。”

在我的注视下,他扶着轮椅的把手,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,我想上前扶住他,却被他的手势制止。

接着,他抬起手来,动作缓慢且无力,仿佛仅仅是站着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。

他迈开步子,向左,向右,侧身,后退,接上一个错乱的交叉步。

很快我意识到,那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交谊舞。

没有音乐,只有鞋底踏在木质台面上的哒哒声,以及我和他的呼吸声。

表演者是卡维,和一个我看不见的舞伴。不过我知道,那一定是艾尔海森。

几分钟的舞蹈,却因为卡维的每个动作都过于缓慢而被迫延迟散场,连安可的时间也一并投入演出。

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,最开始是担心他跌倒,后来是被静默的气氛感染。

卡维的神情专注,难以言明的情绪蔓延在这个既宽阔又狭小的空间。如今他来到这里,不是为了怀念,不是出于悲伤,强烈的情绪在经过五十年的打磨后渐趋平静,但仍旧令人呼吸困难。

我所见的,是海啸的余波。它化作潮汐,温柔地打湿我的鞋底,世人一般将其称作浪漫。

舞毕,他默许我扶他坐回轮椅,喘气像是拉风箱。

“这支舞对你来说有什么纪念意义吗?”我问。

“没有,只是学生时代的一次恶作剧,因为艾尔海森跳的是女步。”即使上气不接下气,卡维仍然坚持向我解释,带着炫耀般的神情。

“我们猜拳决定谁跳女步,赢了的跳女步,然后他赢了。那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真是精彩极了……明明学生时代还挺可爱的来着,后来不知道为什么,总是板着脸。”

我推着他的轮椅一路走下斜坡,点头和祖拜尔剧场的工作人员道别。

“我一直坚持用这种方式向他抗议。”我听见卡维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,“反正他也不会再从地里爬出来讽刺我了。”

我没来由地想到,或许最开始跳这支舞的时候,他是哭着的。

6. 

采访的最后一天,我问起了他的孩子。

卡维的养女菲莉希蒂(Felicity),没有像父亲一样考入妙论派学习建筑。

她出身沙漠,自小表现出对赤王文明的极大兴趣,最终报考因论派并顺利毕业,目前正在教令院开设在沙漠地区的分校任教。

墙上挂着许多风景画和照片,但没有一张里有人。我自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。

卡维说,大部分值得纪念的照片都被火灾烧掉了,还有一部分在他女儿家里。

“关于我女儿,”卡维指挥梅赫拉克在厨房进进出出,他坚持要做一道拿手好菜来款待我,“说来惭愧,我从没跟她提起艾尔海森。”

我有所预料。

今天早些时候,我绕行至道成林拜访了柯莱女士。

她已经花甲之年,已故的师父提纳里和卡维私交甚密,为了进一步加深对采访对象的了解,我早在几天前就联系了她。

柯莱为人热情,知无不言。她给我提供了很多有趣的故事,其中也包括艾尔海森的事——当然,是在我告诉她卡维对报道主题的要求之后。

她说,在她安定无忧的少女时代,总是在师父举办的聚会上听卡维大谈特谈他那个不解风情的室友,但一般情况下谁会把室友一直挂在嘴边呢。

后来呢?我问。

后来呀。

她看着我,目光却透过我的头,落在我身后几尺的虚空中,竭力描摹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故人。

“卡维先生总说自己忙。当然了,他当上了贤者,被责任感驱动到日夜无休……据说从学生时代起就是那么一个热心的人呢。我不懂那么多,但师父说,卡维先生只是还没放过自己。”

头发花白的女性的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:“不过,你这么一说,我倒是才意识到。”

“即使他后来经常来见我们,也只是抱怨工作,不再谈起书记官大人了。”

卡维出任贤者,承担起须弥城的重建工作,用世俗的眼光来衡量,算得上是年轻有为。

他把自己的想法捂得密不透风,这种状况持续了几年,然后他又一如既往地参加聚会,走访朋友。

柯莱说他曾经是那种几杯倒的人,简称又菜又爱喝。后来不知怎么了,突然就不那么喜欢喝酒了,可能是无法在这种自我麻醉的行为中找到乐趣了。

再后来,他收养了菲莉希蒂,为了给女儿做好榜样,扮演起完美父亲的角色。

我突然意识到,我或许是这么多年来,唯一触及到他心底秘密的人。

随后卡维的声音响起,我从思维中脱离。

“还有一件事,我想让你知道……仔细想想,也该让菲莉知道了。”他突然说,“她本来应该是赛诺想收养的孩子。”

“大风纪官?”我出于谨慎确认道,得到了卡维的肯定。

“赛诺建议我养个孩子。我拒绝了,因为我其实不擅长照顾人。”他像是感到有些窘迫似的挠了挠头。

“你也知道,赛诺收养了几个孩子,可能和他自己的经历也有关。人到中年,代表须弥执法者威严的大风纪官名声居然堪比慈善家。”

“但是,风纪官是个高危职业,即使有神之眼也一样。”

“那阵子,我听说赛诺在追一个很大的案子。想来也是,案子不大的话还需要请他出马么。”

他确实讲故事的高手,懂得用在叙事中插入伏笔。理所当然地,我瞬间想到了他指的是哪个案子。

它很有名,一是因为跨国人口拐卖背后牵扯了巨大的利益链条,有一些须弥的富商参与其中,二是因为……

“前一天赛诺从贼窝里救了一个差点被当成祭品的孩子。他家太容易被犯罪团伙报复,先寄养在我家,工作结束后再接回去。”

“结果第二天早上我一睁眼,须弥的报纸头条就是赛诺殉职的消息……寄养的那孩子也彻底变成我的了。”

年近四十,卡维抓耳挠腮地想了两个晚上,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名字。他甚至试图给孩子起名叫梅赫拉克——和他那个工具箱一样。

他的灵感在面对真实的生命时骤然枯竭,以至于不得不给年迈的母亲寄信,告诉她自己收养了一个孩子。

几天后,信件带着他枫丹的继父的心意迟迟赶来,给孩子命名为菲莉希蒂,意味着极乐、幸福、言辞巧妙。

“坦白说,最后那个含义让我想起艾尔海森……我知道这有点牵强,但我真的这么想。这几个词连在一起,就好像艾尔海森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过得很好,毕竟当时没有找到他的遗体——啊,烤好了。”

老人说着发出了一声小小的雀跃,梅赫拉克从厨房端出一盘烤饼,我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烤饼的原型。

“是圣城?”

“好眼力,和聪明人聊天就是愉快。”

他耐心地等待我用留影机拍照,然后拿出餐具,在我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敲碎了这个烤饼模型。

圣城在我眼前坍塌,我的心为之微微震颤。

“先生,你……不心疼吗?”

“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吧,记者小姐。”卡维把他的神之眼摘下,递到我眼前。我接过拿在手里,浅绿色的装饰品散发着温润的光芒,似乎还带着老人身上的温度。

“我在下定决心建造卡萨扎莱宫之前,也做了这样一个模型。等我敲碎烤饼,这枚神之眼就躺在里面。”

“但是,如你所见——”

卡维用勺子把堆叠的烤饼残骸拨开,我满怀期待地看过去,却只看到空荡平整的盘底。

“即使我敲碎圣城,也不会有我想见的人出现在那里。”

7. 

在卡维最后一遍审阅我在稿件中使用的措辞时,我写了一封据理力争的信,试图让主编不要把这篇独家报道放在头版头条。

不为什么,只是感觉用它博取销量有违我为数不多的良心。

“艾琳娜,你写得很好,我没什么好指摘的。”在几天的相处过后,卡维已经不再疏远地叫我“记者小姐”,而是直呼我的本名。

“不过我要纠正一点:‘今年是艾尔卡萨扎莱宫落成五十周年。卡维终于放下戒备,接受了蒸汽鸟报社的采访。’”

他一字一句地念出稿子上的原话,红瞳狡黠地半眯起来。他的眼睛颜色透亮,是纯度最高的红宝石。

此前我认为他的眼睛只是好看、漂亮,从没想过他眯起眼睛时会显得如此具有攻击性,就像收缩瞳孔、伏地准备扑杀猎物的大型猫科动物。

“你当然可以这么写,不过我并不是出于这种无关紧要的理由才久违地放人进屋。”卡维把稿纸还给我,眼神自然而然地在我身上停留。

“确切地说,我接受采访是因为你。”

“我?”

“没错,你很像他。”

我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卡维指的是谁。

我忍住皱眉的冲动,尽可能板起脸来又不至于太过失礼:“我对你的经历深表遗憾,但请把我当做一个有尊严的个体看待,卡维先生。”

老人愣了一下,随后哑然失笑:“不,你误会了。我虽然老得有点糊涂了,但还没到那种地步。”

“你长得不像他,行事风格也比他温和太多。再说了,对着一个小姑娘说那种话岂不是晚节不保。”卡维笑了,调皮地眨眨眼睛。

他仰起头,像是在回忆什么。因为衰老而松弛的皮肤被挤压后堆在他的脖颈,如同一个层层叠叠的微笑。

“是灵魂的颜色。”

“嗯?”

记者不常使用这种形而上的比喻,我再次意识到他作为艺术家的本质,用眼神示意自己需要一个更确切的说法。

“我是说,如果是你的话,说不定能理解艾尔海森……而你确实给我带来了新的感受,不是吗?”

他说的是遗嘱的事。

“再说了,艾尔海森不想让别人记住他,甚至连葬礼都懒得办。这没关系,我能记住就可以。我是老家伙们里活得最久的,但是,你看,就连我也快死了。”

“我死了以后,就只有写在编年史里的那个艾尔海森了……你听到艾尔海森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不是很惊讶?哼,那是因为写历史书的人连他最外在的特征都没把握住。”

我接话道:“所以你想找人来写。”

卡维点头。

“不止报社,甚至还有专业的传记作家,但他们不是我想要的。他们文采斐然,擅长把普通人渲染成英雄,咬住天才这两个字不肯松口。很遗憾,那种东西教令院已经写过一遍了。”

接着,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。

“你缺少用文字改变世界的正义感,在有十足把握之前宁可站在河岸上观察落水的人。你的眼神没有对职业的狂热,对责任不屑一顾,我说错了吗?”

我无法否认。

“几十年前的我会觉得这种想法不可理喻。但我从生活那里学会了一件事,世人所公认的缺陷,可能反而是一种天赋,只是因稀少而饱受诋毁。”

卡维拿起一块水果放进嘴里,模糊不清的夸赞传来:“绝不会为了所谓的大新闻而扭曲任何人——这正是我想看到的。”

“谢谢你,先生。”我由衷地说。

“是我该谢谢你才对。”他微笑着对我报以鼓励,“这样咱们应该也算朋友了,对吧?”

彼时的我还没有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。

一年后,我在自家门口的信箱里摸出了一个包装简单又不失美观的信封,寄信人是个枫丹名字。

我以为是会议的请柬,忙于写稿的时候无暇顾

及,放置了几天才拆开。那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决定——因为那根本不是会议请柬,而是请我去参加卡维葬礼的信件。

耽误的那几天让我彻底错过了葬礼。等我抵达须弥,卡维墓前的鲜花都已经开始枯萎了。

我只好转道去了他家,在我敲门之前,门就开了,一个年轻女性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,目测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五岁。

我开门见山问道:“你好,这里是卡维家吗?”

女性像是早就知道我会问这句话一样,迅速做出了回答:“你是艾琳娜小姐?”

看着她有所预料的表情,这时我才想起,那个信封上写的名字是“菲莉希蒂”。

意味着极乐、幸福、言辞巧妙和……卡维的养女。

“对不起,赶稿昏头了。”

“父亲有东西想给你,他甚至料到你不会准时来参加葬礼。”菲莉希蒂招呼我进屋,“在书房,不用换鞋了。除了那件东西,其他东西你如果想要的话,也可以一并拿走。”

“那你呢?”一般来说,遗物似乎应该由家人保管才对。

“父亲把大部分财产捐给学院了,”她答道,“至于我嘛……我有自己的生活。”

那件东西是我上次采访时特意问过的照片。

照片上四个年轻人坐在桌子周围,其中的二人似乎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。

我一眼认出了卡维,他的金发在灯光下闪烁着炫目的光辉,衣着华丽。然后是提纳里,知名生论派泰斗,他标志性的耳朵过于显眼。以及赛诺,他的兜帽出卖了他的身份。

剩余另一人灰发碧瞳,正对镜头,表情严肃,面容竟也有着不输卡维的美感,想必就是连遗照都没留下的艾尔海森书记官。

画面的右上角,漂浮着一个白色小精灵似的生物。照片下方签了日期和名字,“旅行者赠”的字样清晰可见。

一个只存在于老人们回忆中、如同传说般的时代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。

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离我太远,被冠以光辉的头衔,好像和我这个报社的三流记者活在两个世界,却又因为这张照片而离我很近。

木质相框背后贴着一张便签纸,其上字迹蜿蜒,显然出自老人之手。我勉强辨认着字迹,在心里逐字逐句地读出来。

「艾琳娜:」

「好久不见。上次你对我家没有照片很在意,柯莱把提纳里留的备份送给我了,拍照时我们的年纪和你差不多。」

「你问我,为什么家里没有照片,我说大部分都烧掉了,但实际上我可以凭借自己的记忆再画一副出来。」

「当死亡临近,我发现自己害怕的是在艾尔海森的注视下独自衰老,更害怕用这具身体与他重逢。」

「我以为自己放下了,但好像真的没那么容易。」

「祝你一切顺利。」

我捏着便签,哑然失笑——什么啊,不是说相信灵魂是有颜色的吗。

我一边思索,一边在书房翻出了笔和纸,笔尖摩擦纸面发出沙沙声。

我知道我的话永远无法转达给他,但我还是写下来了。没办法,这种形而上的思维已经在我的脑海中生根发芽了。

我把写好的纸条贴在立于房间一角的巨大画板上,带着照片离开,向菲莉希蒂告别。

阳光下因微小气旋而起舞的灰尘彼此拥抱、分开,然后再重逢。

于是书房最后一次重归寂静。

-End-

评论(17)

热度(575)

  1. 共7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